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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6日 星期二

客庄憶往


破鐵馬、壯鐵牛、老煙囪…,多年前那段傳奇的客庄際遇,讓我更珍惜每一次的旅行記憶!

  騎上鐵馬,沿著百年老圳追火車,試圖重溫記憶中曾經邂逅的一切。

  尋尋覓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國道三號與四號交會的中港系統交流道下方。置身現場,雖可感受平常開車上國道所體驗不到的豪邁氣勢,卻又像是闖入了神祕異境,很不真實。

  離這裡最近的火車站是台中港(甲南)車站。一般火車迷對海線鐵道西側比較熟悉,因為那兒有一條支線通往台中港;至於東側,相對陌生。

  這條臨港支線,在鐵道同好多年的追逐下,網路已可找到甚多資訊,在此就不再贅述,僅針對「台中港車站」這個站名,提點一處耐人尋味的小景致。

  該站原名「甲南」(意指大甲溪南岸),不叫「台中港」,其實它距台中港還有七公里之遙,名不符實。而就在火車站前的甲南路與舊台一線省道交會處,有一面道路指示牌,將「台中港車站」這五個字,硬生生地拆成了各奔西東的「台中港」與「車站」兩個不同地點。別懷疑,這麼拆,可是拆對了!

  鐵道東側屬頂湳里,有一處名為「客庄」的聚落,是台中清水北緣最邊陲的地帶,隔著大甲溪和大甲、外埔相遙望。在我背後的那座山丘,則是大肚台地最北端,景致荒涼,與外地人對清水印象中的高美濕地,或紫雲巖週邊的熱鬧市集,截然不同。

  年幼時曾住清水阿嬤家,就在小鎮街仔內;其實,我們對外圍較偏遠的村莊,也不常去。曾聽長輩說,那邊生活條件差,特別是山上,地勢高,不但缺水,紅土旱地也只能種種地瓜、花生之類的作物,住那裡的人家,大多貧困。

  直到我唸大學,約莫七○年代末期,才比較有機會去一探那些僻壤聚落。有一回,便是從清水街上騎著鐵馬來到了客庄。

  當年會到客庄溜搭,純粹是路過。原本計畫是去了甲南火車站後,再循著客庄路、海風產業道路(那時還只是個小徑,車子無法通行),爬到大肚山頂的大楊台地,探尋山上神秘的戰鬥機油庫與輸送油料的油管,那些都是為了補給美軍於越戰期間駐防公館機場(清泉崗)而興建的油槽設施。

  不過,那回我竟然鎩羽而歸!

  從客庄要上大楊,得沿著碎石小道一路蜿蜒往上爬,途中會經過一處當地人戲稱為「交椅座」的髮夾彎;該路段因兩側山丘較高,很像座椅扶手,後方節節高升的山形則似椅背,由大甲溪遠眺,有如一把交椅。

  如此傳神的小地名,我輕忽了,不但低估那條路的坡度,也高估了老鐵馬的續航力。當我使勁地騎到半山腰時(應該是用牽的),單車居然跟我鬧脾氣,瞬間脫鏈,害我頓時進退維谷,跌坐在「交椅座」上
  那兒人煙稀少,混沌呆坐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等到一位老農,正開著他的鐵牛車從山頂下來,趕緊向他揮手求援。

  憨厚的老農隨口答應送我一程,但看得出,他比我還緊張,因為後方車斗已載滿了地瓜,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出一點空間,將我的鐵馬丟進他的鐵牛裡,然後再擠進狹窄的副駕駛座內。

  那是我第一次坐鐵牛,沒車門,路已經夠顛簸了,再加上轟隆隆地柴油引擎聲,匡啷啷地車骨打架聲,跑起來感覺快解體似的!

  我緊抓縷空的扶桿,一路塵土飛揚,下坡極陡,鐵牛速度很慢,路程雖不遠,卻感覺走了許久,始進入山腳下的客庄聚落。

  才鬆一口氣,但未幾,老農突然將車停住,熄火後逕自下車,因為前方有一群人擋住了去路。

  原本以為他是要去跟那群人理論,請他們讓出一條路來,但怎麼看,都不像。老農跟他們互動熱絡,似乎彼此熟識,七嘴八舌,比手畫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會不會忘了我這位不速之客啊?這下,也逼得我不得不跳下車去一探究竟。

  原來啊,緊臨道路旁有一棟民宅,外頭有一座紅磚煙囪,可能是被車子撞壞之類的,岌岌可危。煙囪前聚集了好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壯丁,他們正合力砌磚修補,動作雖慢,但很認真,邊砌還邊討論,討論要怎麼砌才好看!

  心想,一根煙囪有那麼重要嗎?但又奈何,也只能默默等候。

  記憶所及,這一等,可等久了;不過,這一等,卻也讓我無意間認識了這個小聚落。

  在與他們閒聊間,我意外發現,這裡雖名為「客庄」,卻沒有人會講客家話。他們的說法是,小村位於大甲溪畔,清朝時期因交通不便,設置官義渡(免費的渡船),載運民眾橫渡大甲溪,但若遇溪水暴漲,則過不去,天一黑,便借宿庄內,形同客棧,因而得名「客庄」。

  我事後翻閱了文獻查證,這裡確曾有一座《大甲溪官義渡碑》,該石碑現由客庄士紳王宗先生所保存。

  至於庄內鄉親是不是「客底」?他們自己也很懷疑;倒是就我當時的觀察,幾棟印有堂號的三合院,其屋瓦邊緣漆有水藍色遮板,或是以植物圍籬起來很像夥房的建物,或是以卵石堆疊的土埆厝,都有幾分客家建築的風味。

  這回來,一樣是騎鐵馬,也算是舊地重遊,最大的樂趣還是在尋找舊事物,看看土埆厝是否健在?水圳依否長流?

  當我走進聚落內,找到那座紅磚煙囪時,彷彿又跌回40年前的場景,內心有股莫名的感動,過往印痕,浮掠起滅,只是少了眾人砌磚的吆喝聲。

  孤伶伶地煙囪,豎立在寂靜的路旁,仔細瞧,它的基座似乎又已破損,而且像是頹圮多時。掐指一算,當年那些老壯丁恐怕也垂垂凋零矣,從任其荒廢的外觀來看,應該是沒人願意再去修補它了…… 

  破鐵馬、壯鐵牛、老煙囪……多年前那段傳奇的客庄際遇,讓我更珍惜每一次的旅行記憶!


中港系統交流道下方有如神祕異境

國道三號越過大甲溪

站在「海風缺」,隔著大甲溪與外埔的水美山頭相遙望

國道一線天,上頭下方兩樣情

台中港車站舊名甲南車站

沒有快車停靠的二等站(等級同海線的大甲、沙鹿站)

台中港取代基隆港後,已成為台鐵未來新車抵台的重要落腳地

「台中港」與「車站」,各奔西東

這輛工程維修車經常在海線鐵道神出鬼沒

好小的鐵路涵洞,通往秘境?

國道交流道下方的客庄路在早期還是石子路

海風產業道路入口處

海風里位於大肚台地北緣,冬季海風甚大

海風里處處是紅土,種植了花生、蕃薯、芝麻、菜頭等作物

居民正採收蕃薯

黑芝麻開白花了

台地上也有少數的鳳梨田

這戶人家還種了玉米

海風聚落仍可見到古樸的煙囪農舍

山上最摩登的建築—大楊國小新址

大楊油庫,因長期風吹雨淋,外觀腐蝕斑斑

大楊油庫輸油管

從美軍油輪停泊的高美,一路埋設在大甲溪堤岸道路下方,往東拉到了客庄,於海風缺附近直接上山送進油槽

盡是歷史歲月痕跡

提供美軍於越戰期間戰鬥機與B52轟炸機而興建

廢棄碉堡

充滿了神秘符碼

客庄聚落隸屬於頂湳里

由清水市區可走五福圳自行車道前往客庄

由海風缺下的客庄路遠望「交椅座」

客庄聚落的紅磚煙囪

客庄聚落的紅磚煙囪

卵石堆疊的土埆厝

客庄土埆厝

客庄聚落田園風光

恬靜的客庄路,難得出現一輛車

五福圳流經客庄內

大甲溪官義渡碑(取自國家圖書館「台灣記憶」網站)

五福圳舊稱「大甲溪圳」,創設於雍正11年(1733)

蜿蜒的五福圳

清水平原最重要的水圳


本文曾刊載於2019-08-06/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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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piration

  搭海線火車南下,出大甲站不久,會經過寬闊的大甲溪,此時往左側車窗遠眺大肚山頭,仔細瞧,不難發現有幾處類似大峽谷的地質景觀頗為特殊。那幾處深崖坑谷,地名甚為有趣,叫「海風缺」、「大缺」,那個「缺」字,意指大肚山北端受斷層地形影響而被削了一角。

  以往,我總喜歡搭火車從這個角度觀望,甚且將它視作是由北邊進入清水小鎮的自然地標。但自從國道中港交流道闢建後,遮掩了部分視野,反而是開車走國道四號,因較貼近大肚台地北緣,更容易看清那幾處「缺」口。而在「海風缺」崖下的平坦處聚落,便是本文所提的客庄。

   說到大肚山,因與客庄有地緣之故,順便也提一下清水橫山好了。橫山是鐵道迷經常取景拍攝的海線熱點,它實則為大肚台地的一部分,稱不上是什麼山脈,只因山的走勢橫亙在前,故名橫山,本省以橫山為名者還真不少。

  而大黍草則是此地最優勢的植物,秋冬枯萎,形成荒地火燒的主要燃料,這也使得清水橫山極易發生火燒山,但到了春天又迅速萌芽茁壯,這正應驗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句詩詞;如此自然現象,讓橫山時而枯黃、時而翠綠,蔚為奇觀。下回如果橫山又發生火燒山,別老是怪罪CK124(2008年台鐵CK124蒸汽火車駛經清水橫山,巧遇火燒山,民眾質疑是老火車燃煤冒出火星惹的禍)

  東海大學蔣勳老師曾撰寫過一篇《大度‧山》(爾雅,1987),對大肚山有這般描述:

  「這個山,其實不像山,倒是渾渾鈍鈍,像一個胖漢躺臥的肚腹,寬坦平緩,不見山勢。」
  「大度山則連「饅」也說不上,它真是一個大肚,不往高峻聳峙發展,倒是綿綿延延,四處都是大肚,分不清邊際。」
  「大度山,沒有叢林峭壁,沒有險峰巨石,沒有雲泉飛瀑,渾渾鈍鈍,只是個大土堆。」
  「因為不堅持,山也可以寬坦平和,也可以擔待包容,不露山峰,卻處處是山,是大度之山。」

  詩人筆下的情境,確如一般大眾所見,惟我猜測蔣老師應該是沒來過客庄。很難想像,從這裡 (尤其是大缺一帶) 仰望山頭,大肚山竟會是以如此猙獰的面目來當序曲。

  至於大楊台地上的神秘油庫群,最早一共有七座,提供美軍駐防於公館機場內的戰鬥機與B52轟炸機而興建。輸送油料的油管,則是從美軍油輪停泊的高美海域,沿著大甲溪南,經過高北里加壓站後,一路埋設在大甲溪堤岸道路下方,往東拉到客庄,然後在海風產業道路入口處的坑口公廟附近,直接上山送進大楊區油槽。

  文內亦提及於清水客家足跡,惟迄今尚無太多完整面貌。根據文獻記載,台中地區客家人最早是從清水高美海岸登陸,有張姓客籍人士在鎮上街仔內蓋了一間三山國王廟(調元宮),也就是老一輩口中的「王爺宮」(供奉「獨山」、「明山」、「巾山」三個王爺)。乾隆年間(1786)發生林爽文事件,迫使這些居住大甲溪南岸的客家人遷移到葫蘆墩(今豐原)或東勢山城附近,人雖遷走,但這廟卻留了下來,也成為今天清水少數有客家淵源的宮廟。

  童年時,一直以為清水最早的廟是街上的大廟紫雲巖(觀音亭),後來才知,調元宮肇建年代可能更早。這兩座廟彼此相鄰不遠,但論規模、知名度與香火熱度卻相去甚遠,我對調元宮印象不深。

  除了宮廟外,文內提到的「客庄」、「海風」等地,多少也留有客家開墾的痕跡;其中「海風」因位居大肚台地北端山頭,以東北季風甚強而得名,但也有一說,這兒昔稱「海豐」,意指廣東省海豐縣客籍墾戶所建的聚落。

  而在台中港支線近甲南站不遠處,則有「水碓」(菁埔里)、「三座」(國姓里)等舊地名;「水碓」是農業年代利用水流舂米的機具,雍正初年有客家先民在此落地生根,形成聚落,並以水碓引水舂米;「三座」則指有三個姓氏的客家墾戶在今國姓里築有三座家屋而得名。這些與客家足跡有關的聚落地名,日久之後也都河洛化了。

  此外,我當年第一次造訪,並沒有像今天Google Map這般詳實的地圖。我也是那次從村民口中才知道,沿著客庄路一直往東行,可以通往神岡圳堵村一帶。這倒讓我想起了早期農業年代的圳堵,因為生活艱困,曾傳唱過一首童謠:

 『恰查某嫁圳堵,呷泔糜仔配菜脯
   嫁無三冬大腹肚,生一囝仔脯脯脯』

  泔糜仔是指稀飯,脯脯脯意指營養不良,身體瘦巴巴。多麼傳神的描繪啊!

  出遊,難免會碰到「計畫趕不上變化」的窘境,這些麻煩事,有時反而會成為最難忘的旅行印記。這篇客庄憶往,正是我出遊際遇中一次奇妙的經驗,如今舊地重遊,前後40年,心境自不相同;有時想想,轉個彎,人生風景可能會更精彩,懊悔vs.無悔,不幸vs.有幸,透過時空推移與自我對話,竟也探索出一些細瑣又有趣的事物,真是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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