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國道三號與四號交會的中港系統交流道下方。置身現場,雖可感受平常開車上國道所體驗不到的豪邁氣勢,卻又像是闖入了神祕異境,很不真實。
離這裡最近的火車站是台中港(甲南)車站。一般火車迷對海線鐵道西側比較熟悉,因為那兒有一條支線通往台中港;至於東側,相對陌生。
這條臨港支線,在鐵道同好多年的追逐下,網路已可找到甚多資訊,在此就不再贅述,僅針對「台中港車站」這個站名,提點一處耐人尋味的小景致。
該站原名「甲南」(意指大甲溪南岸),不叫「台中港」,其實它距台中港還有七公里之遙,名不符實。而就在火車站前的甲南路與舊台一線省道交會處,有一面道路指示牌,將「台中港車站」這五個字,硬生生地拆成了各奔西東的「台中港」與「車站」兩個不同地點。別懷疑,這麼拆,可是拆對了!
鐵道東側屬頂湳里,有一處名為「客庄」的聚落,是台中清水北緣最邊陲的地帶,隔著大甲溪和大甲、外埔相遙望。在我背後的那座山丘,則是大肚台地最北端,景致荒涼,與外地人對清水印象中的高美濕地,或紫雲巖週邊的熱鬧市集,截然不同。
年幼時曾住清水阿嬤家,就在小鎮街仔內;其實,我們對外圍較偏遠的村莊,也不常去。曾聽長輩說,那邊生活條件差,特別是山上,地勢高,不但缺水,紅土旱地也只能種種地瓜、花生之類的作物,住那裡的人家,大多貧困。
直到我唸大學,約莫七○年代末期,才比較有機會去一探那些僻壤聚落。有一回,便是從清水街上騎著鐵馬來到了客庄。
當年會到客庄溜搭,純粹是路過。原本計畫是去了甲南火車站後,再循著客庄路、海風產業道路(那時還只是個小徑,車子無法通行),爬到大肚山頂的大楊台地,探尋山上神秘的戰鬥機油庫與輸送油料的油管,那些都是為了補給美軍於越戰期間駐防公館機場(清泉崗)而興建的油槽設施。
不過,那回我竟然鎩羽而歸!
從客庄要上大楊,得沿著碎石小道一路蜿蜒往上爬,途中會經過一處當地人戲稱為「交椅座」的髮夾彎;該路段因兩側山丘較高,很像座椅扶手,後方節節高升的山形則似椅背,由大甲溪遠眺,有如一把交椅。
如此傳神的小地名,我輕忽了,不但低估那條路的坡度,也高估了老鐵馬的續航力。當我使勁地騎到半山腰時(應該是用牽的),單車居然跟我鬧脾氣,瞬間脫鏈,害我頓時進退維谷,跌坐在「交椅座」上
。
那兒人煙稀少,混沌呆坐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等到一位老農,正開著他的鐵牛車從山頂下來,趕緊向他揮手求援。
憨厚的老農隨口答應送我一程,但看得出,他比我還緊張,因為後方車斗已載滿了地瓜,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出一點空間,將我的鐵馬丟進他的鐵牛裡,然後再擠進狹窄的副駕駛座內。
那是我第一次坐鐵牛,沒車門,路已經夠顛簸了,再加上轟隆隆地柴油引擎聲,匡啷啷地車骨打架聲,跑起來感覺快解體似的!
我緊抓縷空的扶桿,一路塵土飛揚,下坡極陡,鐵牛速度很慢,路程雖不遠,卻感覺走了許久,始進入山腳下的客庄聚落。
才鬆一口氣,但未幾,老農突然將車停住,熄火後逕自下車,因為前方有一群人擋住了去路。
原本以為他是要去跟那群人理論,請他們讓出一條路來,但怎麼看,都不像。老農跟他們互動熱絡,似乎彼此熟識,七嘴八舌,比手畫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會不會忘了我這位不速之客啊?這下,也逼得我不得不跳下車去一探究竟。
原來啊,緊臨道路旁有一棟民宅,外頭有一座紅磚煙囪,可能是被車子撞壞之類的,岌岌可危。煙囪前聚集了好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壯丁,他們正合力砌磚修補,動作雖慢,但很認真,邊砌還邊討論,討論要怎麼砌才好看!
心想,一根煙囪有那麼重要嗎?但又奈何,也只能默默等候。
記憶所及,這一等,可等久了;不過,這一等,卻也讓我無意間認識了這個小聚落。
在與他們閒聊間,我意外發現,這裡雖名為「客庄」,卻沒有人會講客家話。他們的說法是,小村位於大甲溪畔,清朝時期因交通不便,設置官義渡(免費的渡船),載運民眾橫渡大甲溪,但若遇溪水暴漲,則過不去,天一黑,便借宿庄內,形同客棧,因而得名「客庄」。
我事後翻閱了文獻查證,這裡確曾有一座《大甲溪官義渡碑》,該石碑現由客庄士紳王宗先生所保存。
至於庄內鄉親是不是「客底」?他們自己也很懷疑;倒是就我當時的觀察,幾棟印有堂號的三合院,其屋瓦邊緣漆有水藍色遮板,或是以植物圍籬起來很像夥房的建物,或是以卵石堆疊的土埆厝,都有幾分客家建築的風味。
這回來,一樣是騎鐵馬,也算是舊地重遊,最大的樂趣還是在尋找舊事物,看看土埆厝是否健在?水圳依否長流?
當我走進聚落內,找到那座紅磚煙囪時,彷彿又跌回40年前的場景,內心有股莫名的感動,過往印痕,浮掠起滅,只是少了眾人砌磚的吆喝聲。
孤伶伶地煙囪,豎立在寂靜的路旁,仔細瞧,它的基座似乎又已破損,而且像是頹圮多時。掐指一算,當年那些老壯丁恐怕也垂垂凋零矣,從任其荒廢的外觀來看,應該是沒人願意再去修補它了……
破鐵馬、壯鐵牛、老煙囪……多年前那段傳奇的客庄際遇,讓我更珍惜每一次的旅行記憶!
中港系統交流道下方有如神祕異境 |
國道三號越過大甲溪 |
站在「海風缺」,隔著大甲溪與外埔的水美山頭相遙望 |
國道一線天,上頭下方兩樣情 |
台中港車站舊名甲南車站 |
沒有快車停靠的二等站(等級同海線的大甲、沙鹿站) |
台中港取代基隆港後,已成為台鐵未來新車抵台的重要落腳地 |
「台中港」與「車站」,各奔西東 |
這輛工程維修車經常在海線鐵道神出鬼沒 |
好小的鐵路涵洞,通往秘境? |
國道交流道下方的客庄路在早期還是石子路 |
海風產業道路入口處 |
海風里位於大肚台地北緣,冬季海風甚大 |
海風里處處是紅土,種植了花生、蕃薯、芝麻、菜頭等作物 |
居民正採收蕃薯 |
黑芝麻開白花了 |
台地上也有少數的鳳梨田 |
這戶人家還種了玉米 |
海風聚落仍可見到古樸的煙囪農舍 |
山上最摩登的建築—大楊國小新址 |
大楊油庫,因長期風吹雨淋,外觀腐蝕斑斑 |
大楊油庫輸油管 |
從美軍油輪停泊的高美,一路埋設在大甲溪堤岸道路下方,往東拉到了客庄,於海風缺附近直接上山送進油槽 |
盡是歷史歲月痕跡 |
提供美軍於越戰期間戰鬥機與B52轟炸機而興建 |
廢棄碉堡 |
充滿了神秘符碼 |
客庄聚落隸屬於頂湳里 |
由清水市區可走五福圳自行車道前往客庄 |
由海風缺下的客庄路遠望「交椅座」 |
客庄聚落的紅磚煙囪 |
客庄聚落的紅磚煙囪 |
卵石堆疊的土埆厝 |
客庄土埆厝 |
客庄聚落田園風光 |
恬靜的客庄路,難得出現一輛車 |
五福圳流經客庄內 |
大甲溪官義渡碑(取自國家圖書館「台灣記憶」網站) |
五福圳舊稱「大甲溪圳」,創設於雍正11年(1733) |
蜿蜒的五福圳 |
清水平原最重要的水圳 |
【本文曾刊載於2019-08-06/中華日報/副刊】
=====================================================================
Inspiration
搭海線火車南下,出大甲站不久,會經過寬闊的大甲溪,此時往左側車窗遠眺大肚山頭,仔細瞧,不難發現有幾處類似大峽谷的地質景觀頗為特殊。那幾處深崖坑谷,地名甚為有趣,叫「海風缺」、「大缺」,那個「缺」字,意指大肚山北端受斷層地形影響而被削了一角。
以往,我總喜歡搭火車從這個角度觀望,甚且將它視作是由北邊進入清水小鎮的自然地標。但自從國道中港交流道闢建後,遮掩了部分視野,反而是開車走國道四號,因較貼近大肚台地北緣,更容易看清那幾處「缺」口。而在「海風缺」崖下的平坦處聚落,便是本文所提的客庄。
說到大肚山,因與客庄有地緣之故,順便也提一下清水橫山好了。橫山是鐵道迷經常取景拍攝的海線熱點,它實則為大肚台地的一部分,稱不上是什麼山脈,只因山的走勢橫亙在前,故名橫山,本省以橫山為名者還真不少。
而大黍草則是此地最優勢的植物,秋冬枯萎,形成荒地火燒的主要燃料,這也使得清水橫山極易發生火燒山,但到了春天又迅速萌芽茁壯,這正應驗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句詩詞;如此自然現象,讓橫山時而枯黃、時而翠綠,蔚為奇觀。下回如果橫山又發生火燒山,別老是怪罪CK124了(2008年台鐵CK124蒸汽火車駛經清水橫山,巧遇火燒山,民眾質疑是老火車燃煤冒出火星惹的禍)。
「這個山,其實不像山,倒是渾渾鈍鈍,像一個胖漢躺臥的肚腹,寬坦平緩,不見山勢。」
「大度山則連「饅」也說不上,它真是一個大肚,不往高峻聳峙發展,倒是綿綿延延,四處都是大肚,分不清邊際。」
「大度山,沒有叢林峭壁,沒有險峰巨石,沒有雲泉飛瀑,渾渾鈍鈍,只是個大土堆。」
「因為不堅持,山也可以寬坦平和,也可以擔待包容,不露山峰,卻處處是山,是大度之山。」
詩人筆下的情境,確如一般大眾所見,惟我猜測蔣老師應該是沒來過客庄。很難想像,從這裡 (尤其是大缺一帶) 仰望山頭,大肚山竟會是以如此猙獰的面目來當序曲。
至於大楊台地上的神秘油庫群,最早一共有七座,提供美軍駐防於公館機場內的戰鬥機與B52轟炸機而興建。輸送油料的油管,則是從美軍油輪停泊的高美海域,沿著大甲溪南,經過高北里加壓站後,一路埋設在大甲溪堤岸道路下方,往東拉到客庄,然後在海風產業道路入口處的坑口公廟附近,直接上山送進大楊區油槽。
文內亦提及於清水客家足跡,惟迄今尚無太多完整面貌。根據文獻記載,台中地區客家人最早是從清水高美海岸登陸,有張姓客籍人士在鎮上街仔內蓋了一間三山國王廟(調元宮),也就是老一輩口中的「王爺宮」(供奉「獨山」、「明山」、「巾山」三個王爺)。乾隆年間(1786)發生林爽文事件,迫使這些居住大甲溪南岸的客家人遷移到葫蘆墩(今豐原)或東勢山城附近,人雖遷走,但這廟卻留了下來,也成為今天清水少數有客家淵源的宮廟。
童年時,一直以為清水最早的廟是街上的大廟紫雲巖(觀音亭),後來才知,調元宮肇建年代可能更早。這兩座廟彼此相鄰不遠,但論規模、知名度與香火熱度卻相去甚遠,我對調元宮印象不深。
除了宮廟外,文內提到的「客庄」、「海風」等地,多少也留有客家開墾的痕跡;其中「海風」因位居大肚台地北端山頭,以東北季風甚強而得名,但也有一說,這兒昔稱「海豐」,意指廣東省海豐縣客籍墾戶所建的聚落。
而在台中港支線近甲南站不遠處,則有「水碓」(菁埔里)、「三座」(國姓里)等舊地名;「水碓」是農業年代利用水流舂米的機具,雍正初年有客家先民在此落地生根,形成聚落,並以水碓引水舂米;「三座」則指有三個姓氏的客家墾戶在今國姓里築有三座家屋而得名。這些與客家足跡有關的聚落地名,日久之後也都河洛化了。
此外,我當年第一次造訪,並沒有像今天Google Map這般詳實的地圖。我也是那次從村民口中才知道,沿著客庄路一直往東行,可以通往神岡圳堵村一帶。這倒讓我想起了早期農業年代的圳堵,因為生活艱困,曾傳唱過一首童謠:
『恰查某嫁圳堵,呷泔糜仔配菜脯
嫁無三冬大腹肚,生一个囝仔脯脯脯』
泔糜仔是指稀飯,脯脯脯意指營養不良,身體瘦巴巴。多麼傳神的描繪啊!
出遊,難免會碰到「計畫趕不上變化」的窘境,這些麻煩事,有時反而會成為最難忘的旅行印記。這篇客庄憶往,正是我出遊際遇中一次奇妙的經驗,如今舊地重遊,前後40年,心境自不相同;有時想想,轉個彎,人生風景可能會更精彩,懊悔vs.無悔,不幸vs.有幸,透過時空推移與自我對話,竟也探索出一些細瑣又有趣的事物,真是始料未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