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我被送到北台灣這處煤礦場,人們把我前端的鍋爐打開,然後將煤炭一鏟一鏟地往裡頭丟,讓它轟隆隆地燃燒著,給我煨熱。出發前,他們總不忘要拍拍我的頭說:「拜託啊!小黑仔,別再耍脾氣了。」
我是在回到日本好多年後才知道,礦山消失了,對我來說,那兒雖是異鄉,卻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懷的地方。
1941年,我被送到北台灣這處煤礦場,離上岸的碼頭其實不遠。原本還以為工作地點就在這個車水馬龍的海港旁,因為在那裡,我看到了不少同鄉老大哥,它們揚眉吐氣的傲人英姿,很教我羨慕;不過,我也發現自己的身驅竟比它們都瘦小,不禁懷疑是否有能力勝任這樣的重擔。
不久,我聽說,環繞在這片海港的綿延山脈下,蘊藏一種豐腴的植物化石,叫做煤炭;人們從地底下將它挖出來,利用它來發電產生動能,而我的任務便是要運送這些煤炭;通常,這樣的工作場所多半在窮鄉僻野。
剛來時,很不習慣這裡的環境,特別是冬天,一個細雨霏霏的季節,行走在泥濘不堪的鐵道上,水花四濺,不時還會打滑脫軌;如果真碰到這種狀況,工作只能停擺,等著老闆號召村子裡的壯丁來將我扶正,然後再上路;出發前,他們總不忘要拍拍我的頭說:「拜託啊!小黑仔,別再耍脾氣了。」
我也必須承認,自己的續航力不是那麼好,如果無法一口氣跑完全程,就得在沿線好幾個中繼站添煤加水。人們把我前端的鍋爐打開,然後將煤炭一鏟一鏟地往裡頭丟,讓它轟隆隆地燃燒著,給我煨熱,直到我吐了好幾口白煙、喘了好幾口氣後,他們才肯罷手。一趟路程,總是在走走停停間完成。
慢慢、慢慢地,我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情,學習如何藉由這些淬鍊,累積經驗,走出低潮;我開始留意周遭景致,期能透過轉念找到療傷出口。
首先,我發現山谷裡的鐵軌一路沿溪行,兩旁林相,四季分明;春發、夏綠、秋黃、冬枯,依著節令,交替更迭,大自然的千變萬化,讓我看到了生命泉源。
我也發現,不同寬距的軌道,有如任督二脈,在聚落裡相互交織著。偶爾,見到一旁成羣結隊的小老弟,人們稱之「手押車」,它們除了載煤,還得載客,儘管我們分屬不同老闆,仍會相互打氣;但見它們手牽手,串聯一車車的歡愉,如此樂天知命,倒也教我有所頓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已安然於這樣的生活步調;直到有一晚,在車庫裡休息,聽到外頭喧嘩聲,不知在討論什麼;那夜,顯得很不平靜。
隔沒幾天,村子裡突然來了好幾位外地客,他們帶著花圈,拿著相機,不斷幫我和夥伴們拍照,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瞭,原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趟任務。
於是,我帶著絲絲依戀,懷著告別情緒,離開了台灣,重返日本,一轉眼,那已是35年前的往事了……
我現在的工作其實很單純,偶爾出來活動一下筋骨,載著男女老少逛逛園子,不然,大部份的時間都是窩在房舍裡休息,聞聞空氣中飽滿的牧草香;能在此安身立命,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老闆體恤,找了不少御醫照顧我,關節哪兒會酸痛,腸胃哪兒不舒服,他們都能悉心醫治,惟獨,年紀大了,相思的老毛病始終令他們束手無策。
想念你,友蚋,曾伴我走過大半輩子的家園,只是,消失的礦山一如流逝的星霜,可也成了我永遠回不去的另一個故鄉呢?
註:友蚋,位於基隆七堵山區,昔日為煤鄉聚落。日本製的運煤蒸汽小火車曾活躍其間,1977年5月因礦場關閉而停駛,除了其中兩部由日本「羅須地人鐵道協會」收購並安置在成田夢牧場予以動態保存外,其餘皆被當成廢鐵賤賣,今已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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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小火車與水牛並肩行駛,很有懷舊味的年代(野澤英治攝於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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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當迷人的友蚋輕便鐵道世界,蒸汽小火車行駛高架路段,小橋右方外側其實還有一條台車軌道
(野澤英治攝於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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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小火車在中繼站整備後再出發(野澤英治攝於197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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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小火車跨越友蚋溪(動畫版) |
友蚋,在行政區域上劃歸基隆市七堵區,不過,若從歷史發展軌跡來看它與縱貫鐵路的關聯性,與七堵站並沒有太多連結,反而與五堵站較有淵源;採煤時期,這裡的煤炭都是藉由輕便鐵道運抵基隆河對岸的五堵火車站,再由台鐵的煤斗車轉運到各地。
初見友蚋這地名,很教我撲朔迷離。「友」,乃充滿了善意,此地以友字為名的小橋還不少,諸如友諒橋、友愛橋、友益橋、友新橋等;而「蚋」(ㄖㄨㄟˋ)字,經查,是一種人人嫌惡的小蚊蟲;這兩字若擺在一塊,頗難由字面洞悉其意。據洪敏麟先生所著《臺灣舊地名之沿革》一書所考,友蚋乃起源於凱達格蘭平埔族語之譯音;吾認為會以「蚋」字當譯音,或想藉以隱喻該處蚊蚋叢生乃屬蠻荒之地;另在1880年刻繪的《清光緒輿圖並說淡水縣分圖》中,就已有標記友蚋這個地名了。
友蚋離基隆或汐止都不遠,目前以自然生態景觀為發展重點,但在1930年代以迄1977年間,這兒可還是個煤鄉聚落,與其說是化外之地,還不如說是個遺世孤立的秘境。
約莫在1962至1977年間,包括了本土資深攝影大師翁庭華先生、鐵道界前輩古仁榮先生,以及幾位年輕日本鐵道攝影家杉行夫、蔵重信隆、野澤英治等,先後在那個保密防諜的年代,甘冒底片被搜刮的風險,深入這個聚落,陸續捕捉到當年被台灣自己人所遺忘的截角面貌。
今天會來友蚋,相信有不少人跟我一樣,都是看了早期這幾位攝影家對友蚋的影像紀錄,被深深所感動,於是抱持著追憶動機而來,或想一探照片中的鐵軌遺跡、或想一窺鏡頭前的歷史場景。
然而,如果您是鐵道迷,或許會對現在的友蚋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今昔對照,落差甚大,老照片裡的小火車,鐵軌、吊橋,差不多都已消失殆盡;目前僅剩興化古橋上還可看到幾乎快被磨滅的鐵軌遺跡、隱藏在小巷內的新一坑行人隧道、友蚋溪殘存的輕便軌道高架橋墩,以及後來友蚋鄉親在鹿寮坑車站與石公潭對面復刻的一小段手押台車鐵軌,前述零星景點,勉強讓我在腦海中拼湊出過去煤鄉的黑白影像;這也難怪,友蚋的知名度遠不及同是黑鄉聚落的平溪與猴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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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保存在日本的6號蒸汽小火車(野澤英治攝於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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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蚋地區的輕便鐵道系統全球罕見,計有兩種規格,包括了軌距610mm由基隆煤礦經營的蒸汽機車路線,及軌條軌距都更細小由東山煤業公司行駛的手押台車路線。 依據日本鐵道迷的考證,該礦區當年共有蒸汽機車7輛,而最後有幸被保存在日本成田夢牧場的兩輛,分別是編號3號與6號,皆為大阪楠木製作所製,其中3號造於1930年,1971年被採購送回日本,6號則較晚造於1941年,1978年亦被採購送回日本。文內擬人化的主角便是那輛6號蒸汽小火車,我會選6號,是因為它見證了1977年5月6日友蚋煤礦走入歷史的那一刻。
每次從友蚋探訪回來,我常會不自禁地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幻,構思如何重現當年友蚋山谷裡的鐵道世界!如果能重鋪610mm輕便軌道路線,將起點設在台鐵五堵車站內,然後行駛仿古蒸汽小火車,一來可還原當年它與五堵站臍帶相連的深厚淵源,二來鼓勵遊客多利用鐵道運輸系統轉乘,三來配合即存的鐵路高架化設施,可一路跨越基隆河、高速公路上方,避免對現有道路造成衝擊;路線可沿著友蚋溪經昔日的友蚋分站、鹿寮分站,最後走A型橋墩高架橋跨越友蚋溪抵目前的鹿寮坑車站。至於手推台車起點則設在興化古橋東端,也是友蚋最精華的遊憩起點,可方便遊客轉乘,體驗不同軌距的輕便鐵道;路線亦比照往昔,一路沿友蚋溪左岸抵鹿寮坑車站,最後與蒸汽小火車會合;此路段坡度平緩,若能以人力手推方式行駛最好,忠於原味,不然就比照烏來台車動力運行,也差強人意。
總之,發展觀光得靠創意,以煤礦歷史當背景,輕便鐵道當主題,結合現有的自然生態景觀,營造出其他縣市少見的旅遊景點。只是,這點子不是出自某某財團的企劃案,而是一個鐵道迷對過往事物的懷想投射;當然,如此妄想,要得到高層父母官的青睞恐怕比登天還難。
管他的,反正,有夢最美!不是嗎?
最後再補述一點,這篇文章會嘗試以擬人化寫法來呈現,主要靈感係來自於某次受邀跟一群小四的孩子們分享火車故事;我發現小朋友都很喜歡《湯瑪士小火車》,一齣屬於「鐵道車輛擬人化」的卡通動畫。
「擬人化」算是文學修辭的一種。要以「擬人」的筆法來描寫景物,必須把握一個原則,就是要將「物」當作「人」來看,使它們具有像人類一樣的動作或感情,這樣,才能豐富讀者的想像力,也因此,在創作思維上不能太拘泥於「科學」的觀點,否則就太冰冷,不夠生動了,例如,文內有一段:
『人們把我前端的鍋爐打開,然後將煤炭一鏟一鏟地往裡頭丟,讓它轟隆隆地燃燒著,給我煨熱,直到我吐了好幾口白煙、喘了好幾口氣後,他們才肯罷手。』
事實上,從複雜的鍋爐結構來看,要替蒸汽火車加煤,應該都是由駕駛室內的鍋爐煙箱打開來進行,這是從「科學」觀點切入,無庸置疑;但若以擬「人」的角度來描述,那麼替火車加煤這個動作,就可引申是在餵東西給火車吃,進而產生熱量,才有力氣幹活。為了讓讀者能藉由《湯瑪士小火車》擬人的圖像來表達這樣的情境,就必須把鏟煤動作移到車頭前端,從嘴巴來餵它,而不是從後腦杓挖個洞丟進去,這在「擬人化」文學寫作技巧上是必須掌握的細節。
謝謝版主細心的紀錄,嫁到基隆曾看過往友蚋方向的指標,但未曾想過是什麼樣的地方。直到最近認識的同事才知道她正住在友蚋,引起我的好奇心。這末周會前往友蚋看看。
回覆刪除友蚋可結合附近的瑪陵一日遊,兩地早年都是與世隔絕的煤礦小村,有興趣的話可參考部落格另一篇《七堵知性之旅,觀賞壺穴地形》。祝您玩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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