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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12日 星期日

艋舺台車


彷彿,鑼鼓喧天的艋舺才是真正的台北,木香撲鼻的製材廠才是我們的遊樂場。

  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便依稀知道自己是個艋舺小孩。對於那段童年影像,就如同35厘米黑白默片,滿是灰濛、閃爍、斑駁、跳動。

  我得靠著那幾張泛黃老照片,去攪動歲月最底層的記憶,拼貼腦海中不太連貫的蒙太奇畫面;一張是小孩推著台車玩,另一張是在亭仔腳嬉戲,場景都在外公經營的「江日益製材廠」。

  說到我外公江丕泉老先生,印象中,永遠是一襲對襟白衫,拐杖不離手的怪老子;外公生性剛烈,對子女管教甚嚴,犯起脾氣來,罵聲鏗然有力,若真給碰上,手中那枝拐杖可是不長眼的,母親、舅舅、阿姨們總是避退三舍。

  不過,老先生的壞脾氣通常只對內不對外,他的社會形象並不差;據說,外公憑著自修苦讀,不只精通四書五經,鑽研佛學,還印製善書,廣結人緣。事業有成後,急公好義;二二八事件爆發時,他以學生家長身份提供寓舍給國語實小老師作為臨時避難所;晚年,更常遊走寺廟與慈善機構,施捨捐獻,甚至扛著麻袋當街散財,這樣的瘋狂義舉,當時還被喻為艋舺傳奇呢!

  我們和外公住在康定路與內江街口,那幾棟呈L型分佈的兩層樓紅磚仔厝內。製材廠就緊鄰一旁,那是我小時候耍野的地盤,快樂的天堂。

  廠內有一條運材小軌道,長約40公尺。我們這群毛小孩最喜歡在上頭玩推台車的遊戲,由妹妹和幾個表妹充當乘客,或蹲或立,我和表弟則扮起車伕,使勁力氣,從這端推到那端,再從那端推回這端。

  沒錯,簡陋的車架,卻有個笨重的輪軸,剛開始推,挺吃力;但只要車輪一滾動,沿著鐵軌滑行,發出沉沉地「扣隆、扣隆」聲時,我們的歡呼總是響徹雲霄。

  這還不夠,玩膩了,我們還會變出一些新把戲。

  聽過奪命「沙西米」嗎?那可是當今火車司機員最大的夢魘。天啊!我們這群猴死囝仔,那時就「開戒」了,竟膽大妄為到把蚯蚓、蝸牛、壁虎,甚至蜈蚣,當成「輪下囚」;直到有一回,目睹被輾過的小壁虎,竟來個斷尾求生,好幾節尾巴掉落在枕木上,猛搖亂晃,嚇得我們全身起雞皮疙瘩,一陣尖叫,落荒而逃。

  這般無知的「輪切肉」行徑,最後在大人們有如下符咒般地嚴厲斥喝下,以一句「小心壁虎的尿會毒死人」,「齋戒」收場。

  事實上,偌大製材廠盡是層層疊疊的木料,除了台車軌道外,鋸台、天車、鏈鋸等設備,體積甚是龐大;這些裁切機具,看在我小小心靈,總聯想起電影情節裡的斷頭台畫面,不免芒刺在背;也因此,我們能「野」的範圍,還真的不大,就那短短地台車道而已!

  曾聽母親說,製材廠僱用的木匠多來自羅東、豐原與嘉義,那兒是台灣木材集散地,工人比較好找,他們都蝸居在廠內的工寮裡,活像「粉鳥籠」。

  不解的是,我怎對那些木匠叔叔一點印象也沒有?事後回想,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趁著他們假日跑去花天酒地時(恕我如此直覺地猜測),才膽敢入內吧平日製材廠,總是「嘶~嘶~嘶~」的電鋸聲,木屑粉塵齊揚,那兒成了禁地。

  即便是後來我念小學,全家搬離了艋舺,但只要有迎神賽會,我和妹妹總是嚷著要回阿公家吃拜拜,彷彿,鑼鼓喧天的艋舺才是真正的台北,木香撲鼻的製材廠才是我們的遊樂場。

  那時新家在台北東區。其實「東區」這詞兒,當年根本不存在,住家附近溝渠橫流,不只荒蕪,生活機能也比不上「城內」,稱「郊區」還比較貼切。

  我們都是搭「22」路公車進城回外公家。有趣的是,在終點「西門國校」下車後,母親總習慣帶我到中興橋頭的「美術賓」理髮廳,先「setto」一下門面;她可能不知道,這乾淨的門面是撐不了多久的,因為我的心早就飛到那髒兮兮的製材廠裡了,再過一會兒,我可要去當個沒人管的野小孩,去當個快樂的台車車伕啦!

  艋舺,這個台北盆地內最古老的聚落,是我人生光譜最原始的亮點;如果說,我的光譜是由鐵軌鋪設而來,那麼,這條小小台車道宛如是一道低頻光束,雖然微弱,卻映照出我對艋舺的初始印象。如今,老舊社區等著軸線翻轉,製材廠也隨著外公往生而早已消失多年;亭仔腳下的童顏歡笑聲,起落有致的「扣隆、扣隆」聲,一瞬間,都在光譜的另一端化成溫馨又帶點兒感傷的回憶了……

  艋舺台車已成空,童年還如在夢中!

推台車的艋舺小孩(副刊登載)

在製材廠外的亭仔腳嬉戲(副刊登載)

在製材廠內留影的艋舺小女孩

我們曾經都是艋舺小孩

在艋舺舊家的全家福

與母親在艋舺舊家

艋舺兄妹好感情

昔日亭仔腳下的童顏歡笑(左),如今也隨著人生命運的大不同而徒留無限感慨與回憶(右)

艋舺紅磚仔厝還健在(2015年)

亭仔腳下的這扇木門已經很久沒打開了(2015年)

艋舺阿公家,出租的店招很突兀,我只能說那是地方特色,「艋舺有三多,寺廟、遊民、泌尿科」(2015年)

紅磚仔厝立面有巴洛克式的山牆裝飾,中間有橢圓形的鮑魚狀浮雕(2015年)

緊鄰一旁的製材廠已圈起了鐵皮圍籬,荒廢多年(2015年)

製材廠遺址目前是雜草叢生,空無一物(2015年)

我的祕密基地,不知那條台車軌道還在否?(2015年)

「西門國校」公車總站遺跡,照片中那棵樹的前方便是以前停放公車的停車場(2006年)

1960年代的市公車22路從這間木造站房開出,這線公車見證了台北東區的發展史,最初只開到濟南路底,好多年後才延伸到仁愛路圓環,又過數年再延駛到復旦橋(今已拆),馬路開到哪,22路就開到哪(2006年)

公車總站地上物遺跡目前已拆除,變成了機車停車場,徒留那棵已長大的樹(2015年)

以前的「美術賓」理髮廳,約略在照片中那棟正在興建的大樓位置,前方為中興橋頭(2015年)

雖然「美術賓」已拆除,但隔壁不遠處的成都路上,仍可見到與它當年相同樣貌的兩層樓老建築(2015年)

康定路舊家不遠處有一棟「昭明社」,小時候它就存在了,當時是一家矮房子的印刷廠;原本還以為我的名字是艋舺阿公看到這家店才這麼取的,後來聽父親說,是清水曾祖父取的,與「昭明社」無關(2015年)



【本文曾刊載於2015-07-1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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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piration

  孩提時,我有個清水阿嬤、艋舺阿公,一個住台中,一個住台北,隔代祖孫情,樂活心連心,兩位都是我非常敬重的長輩。

  我喜歡回去看阿嬤,因為可以搭火車,也喜歡回去找阿公,因為可以推台車。如果當年他們知道我這個孫子會那麼喜歡他們,搞了半天,原來都跟「鐵道魂」有關,不知兩位老人家會怎麼想?

  艋舺阿公家的「江日益製材廠」,何時開張已不可考,但至少1923年就存在了;一開始是由外公與幾個叔公共同經營,二戰期間因逢台北大空襲(1945年)曾一度歇業,數年後重整復業,由外公獨自掌管,直到1980年代初期,因老先生離開人世,後代子孫無人願意接手而走入歷史。

  事實上,艋舺的製材業歷史相當悠久。離外公家不遠處的梧州街、廣州街與環河南路一帶,昔日舊名「料舘」;「料」是指木料,「料館」即鋸木廠、製材廠之意。

  艋舺早在清代即為北臺灣重要商港,與台南府城、彰化鹿港有「一府二鹿三艋舺」之稱。艋舺因瀕臨淡水河,清政府自嘉慶15年(西元1810年)開始配置戰船保衛港口安全,並設立「軍工船廠」,專門負責戰船維修。古代船艦大多為木製,為因應修船木料的取得,港口附近遂吸引不少木材商進駐,因而有「料館」之名,是艋舺製材業的發源地。木材商在此做生意,不只提供軍備修船用,也加工販賣給一般民眾,就連光緒年間,劉銘傳興建的基隆到新竹鐵路,其枕木也是由這裡製成出貨的。



  曾聽母親說,製材廠的木匠都有專業分工,一大塊木料要怎麼切才不會浪費,那可是一道數學難題,眉角不少!這「第一刀」大剖,動手前得先深思丈量,通常是由經驗最豐富的師傅來開剖,接續所謂的中剖、橫鋸與小剖,則交由其他徒弟下手。

  許多製材廠都會有類似的運材小軌道,因屬私人財產,且不是用來載客,所以不會列入官方統計。以艋舺料館林立的全盛時期來看,這種小軌道數量似應不少。

  至於外公家的台車道軌距到底有多寬?我並不清楚,但從照片輪軸研判,最多可能也只有545mm(等同「烏來台車」),甚或更窄些,無論如何,相當簡陋、克難。母親都慣稱那輛台車叫「輕便車」,因鐵軌舖設不平整,印象中,那輛輕便車不時會「跌馬」。

  此外,文內提到的那家「美術賓」理髮廳,位於成都路上,近康定路口,現今已不存在。小時候我常光顧,實在是因為民國五0年代的新家,周遭生活機能極不完善,連理個頭髮都得往「城內」跑,這是當今住在台北東區的朋友難以想像的。

  我很喜歡「美術賓」,不只是因為離我的遊樂場很近,而且它就在中興橋頭(左圖),一座讓我在兒時有「過了橋就表示要遠離台北」那種感覺的長橋。那個年代沒有高速公路,台北南下的公路局大多會行經這座橋,再走台一線省道駛往目的地,像是往桃園、中壢、新竹等線的班車便是;而我最期盼的,是能等到久久才一班的金馬號,那是當年公路局最高級的車種,但看車頭行先板那紅底白字寫著「台北—台中」幾個字,內心便有一股莫名的振奮;我知道它即將開往綺麗的遠方,一處我所熟悉的遠方,如果不搭火車而改搭這匹「馬」去找阿嬤,或許會是一趟很不一樣的旅行;我總是一邊理髮,一邊如此地幻想!


  晚近路過艋舺,偶爾也會繞去看看那幾棟曾經住過的老房子,然後駐足冥想一番。紅磚仔厝還健在,製材廠則已圈起了鐵皮圍籬,每每透過縫隙往內窺探,只見裡頭雜草叢生,空無一物,看著看著,視線總不自覺地會往某處草堆裡盯,試圖尋找那條台車軌跡,尋找我的祕密基地。

  透過老照片的浮現,我好似抖落一身凡塵,看到童年最珍貴的一頁回憶史,也看到了最純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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