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明月,千山相伴,圓光似扇,素魄如珪,當我再次聆聽汶水溪與紡織娘合奏的天籟之音時,心中想的,不是此刻汶水老街上的三彩霓虹,而是當年汶水夜空下的皎潔月光;星辰仍然,流水依舊,幾分美麗,幾許哀愁!
要不是近年來常到泰安溫泉泡湯,還真不曉得久違的汶水老街已換了一身新裝。
頂著悽風苦雨從台北出門,來到此地卻已豔陽高照。詭譎的天空,由陰霾、灰褐,轉而亮麗、五彩,區區島嶼,氣象萬千,乍見此景,不免驚歎,一如劉禹錫在竹枝詞中:「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的那份悸動。如果將這趟旅遊的心境也融入其中,那麼,如此一連串的視覺感官,莫非還隱喻著老天爺要試圖改變我對這條老街的陳年印象?
汶水,位居苗栗縣獅潭、大湖、公館三個鄉交界處。尷尬的是,老街雖隸屬獅潭鄉,但距鄉治所在地還有13公里遠,反倒離大湖還比較近;若順著街仔向北走,則是接往公館的台6線省道,也不是接往獅潭的台3線(那還得拐個彎)。
「汶」,人們大多唸做「文」,其實應唸「問」的音,客家話「混濁」之意;由於汶水溪上游水質透澈,但流經清安村後變得污濁,所以稱「汶水」。溪水變濁並非受到文明污染,而是此處河床屬鬆軟頁岩層,洪流不斷沖刷,造成水色常年灰黑。
論歷史,這兒最早是泰雅族的地盤。清光緒年間,客籍墾首劉緝光率族入墾,並與原住民發生武力衝突。兵家必爭,讓汶水成為「漢番交界線」的一部分。最後,由客家先民主宰了這塊土地;而在族群交融的過程中,雙方也開始進行商品交易。有句客家諺語:「頭換番,二打鐵。」意指跟原住民做生意,賺頭最多,其次才是打鐵的。人潮銀貨聚於斯,市集老街於焉形成。
不同於晚近幾次的過門不入,這回我將車停在老街附近,然後安步徐行。
非假日的午后沒啥人潮,倒是隨處可見醃漬後拿出來曝曬的「豬膽肝」,黑鴉鴉地好幾串,聽說這是當地客家人的美味佳餚。只是,看到它其貌不揚的長相,實在很難擠出我的食香之慾。
老街不長,可從街頭一眼望穿至街尾。隨著近年來的大幅翻新,路燈店招整齊劃一;還好,路面鋪設了仿古地磚,稍稍沖淡些許的摩登感,不然我還以為是來到了哪個都會商圈呢!
走過街心,直到撞見那斗大的「米」字店招,隨風飄呀飄地,才總算讓我聞到一絲懷舊味;它是老街僅存的百年米店。
此處雖多山丘,但早期汶水溪右岸水尾坪一帶還有河谷平原可供種植水稻,隨著近年來附近農田改栽草莓,米店的碾米機便已不再運轉,現在賣的米都是由外地批發而來。
經營者已傳至第四代;昔日轟隆隆的碾米機,如今功成身退後,只得靜靜窩在一隅。店家捨不得丟,將它視為傳家鎮寶,因為這吃「飯」的傢伙陪伴他們走過物質匱乏的歲月,上頭早已烙印太多成長的記憶,那是一種飲水思源的表徵;而不吝於將這套古董展示予人,將歷史場景定格於此,供後人緬懷,又是一種無可取代的尊嚴。小小米店,如此堅持,教人感動。
秉持著一份執著在經營的,還有這家「茶壽生活坊」,它是老街知名度最高的商舖,店裡展示的「茶壽」,幾乎就與「汶水」這個地名劃上了等號。
茶壽,一種用稻稈編成鳥巢狀的保溫籠,內縫棉布,再充放棉絮。早期汶水一帶的客家農婦們,因心疼老伴從田裡耕作回來還要喝冷茶,於是想到鳥兒以稻稈築巢孵育的原理,編織出這種籠子。一杯熱騰騰的茶水,透過滿是愛意的保溫籠,傳達了夫妻間的恩情恆渝。
「茶壽」,除源自俗稱「茶巢」的諧音外,也象徵喝茶長壽之意。負責人劉玉英女士,古道熱腸,從她那變形的大拇指,似已道出這把手藝恐有失傳的一天。生意好不好是其次,銜著使命感傳承這項絕活,才是她開店的最大心願。
續往前走,可看到老街公認的地標—汶水派出所。民國七○年代以前,臨近的泰安鄉仍屬山地管制區,要深入今泰安溫泉一帶,均得在此辦妥入山證;它,無疑是平地出入山區的守護神。
若移步到汶水橋上,映入眼簾的是那巍巍尖峰,一筆插天,兀自聳立,人稱「尖山」;而橋下汶水、後龍兩溪在此交會,每逢大雨過後,洪流急湍,彷如兩條蛟龍,纏身搏鬥,水流沖撞岩壁,激起澎湃水花,頗有「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的氣勢!
今磅礡景觀雖已不復見,卻總教我想起年輕時與汶水老街的兩次邂逅。
第一次約莫三十年前,和大學同學到大湖採草莓。晚上我們在老街用餐,沒有繁華裝飾,沒有霓虹燈火,整條街衢彌漫一股客家小鎮勤儉持家、樂天知命的氛圍。
飯後,走上汶水橋,盈盈皓月正當頭,將淙淙流水揮灑出一條銀河,無數小精靈迴盪於滄江縹緲間,閃爍雀躍,美極了!盍興乎來,醉夢猶未醒,再回首,望那燈火闌珊處,更覺汶水老街的純樸與悠然。
事隔三年,二度造訪,那回是到中壢考研究所。瀟灑歲月玩心重,隔天考完刻意搭「中壢至卓蘭」的新竹客運輾轉回校,那是一條極為罕見的超長程客運,全長120公里,串連了中壢、平鎮、龍潭、關西、橫山、竹東、北埔、峨眉、三灣、獅潭、大湖、卓蘭等12個客家重鎮。
從司機、車掌、乘客間的互動對話,到山林、油桐、聚落間的參錯散佈,這趟旅程不僅承載滿滿的客家風情,也讓我看盡台3線最綺麗的風光。車過獅潭,進入崎嶇不平的碎石路,沿途杳無人煙。極目千里,只見溪流處處,雲山蒼蒼。
轉過數道峰迴路,終於來到了汶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小小市集,頗有幾分美國西部那種驛站風情。印象最深的,便是派出所前聚集了一群登山客,儼然是老街最忙碌的大戶。班車在此耽擱片刻,司機下車溜達,順便喘口氣,算是沿線人氣蠻盛的一站。那回雖沒在汶水下車,但對這彈丸之地何以會成為交通要衝,卻有更深一層的體驗。
除了台3線與台6線外,通往泰安溫泉的苗62縣道也以此為起點。晚近72號快速道路的開通,更串聯了山海兩線任督二脈,這就好比由人的口腔(後龍鎮)順著食道(後龍溪)進入了咽喉,汶水正巧就在這咽喉上。
為了減輕對老街的負荷,無論是改建或新闢的道路,都悄悄地從它一旁閃過。這個曾經是旅人途中的打尖站,自此,卻因多數遊客都只繞著它來去匆匆,而一度破敗、沉寂。
如今,老街為了找回流失的觀光客,重新上妝。聽說假日趨之若驚的人潮不少,在三彩路燈點綴下,越夜越美麗;然而,面對這樣的改變,或許是物換星移使然,總覺少了舊時光影的生活況味,即便繫著昔日記憶,眼前所見,卻如夢之恍然,對我而言,反倒有些疏離感。
所幸,古意盎然的碾米機,深情滿滿的保溫籠,屹立不搖的派出所,以及那至今才知曉的「豬膽肝」,勉強幫我拼湊出汶水的原汁映象,也撩起一絲灰濛的陳年醉夢。
一如往常,泰安溫泉仍是我這趟旅程的目的地。泡完湯,走到戶外喝一杯熱咖啡,一輪明月,千山相伴,圓光似扇,素魄如珪,當我再次聆聽汶水溪與紡織娘合奏的天籟之音時,心中想的,不是此刻汶水老街上的三彩霓虹,而是當年汶水夜空下的皎潔月光;星辰仍然,流水依舊,幾分美麗,幾許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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