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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8日 星期二

父親的「煙塵」往事


跟著火車「追趕跑跳碰」,這些都是父親年少時通勤的日常。言談間,似也牽引出老人家思緒中一抹永遠回不去的鄉愁啊!

  我不禁懷疑,火車是不是很早就進入了父親的「染色體」,成為「遺傳基因」之一。

  父親是日本時代出生的台中清水人,從小便好學,但那個年代,多數人唸完國民學校後就回家吃自己了,想繼續升學並非易事,得跋涉到台中或彰化等大城才有得唸。

  他讀清水公學校(今清水國小)時,學校操場後方剛好有條鐵路,每每看到火車經過,便對那群能搭火車進城唸書的大哥哥們心生憧憬。好在老天爺沒辜負他的努力,1944年以公學校第一名畢業,如願考上了台中一中,自始當了六年半的火車通勤族。

  不過要當個火車通勤族,得冒著生命危險。考上那年,剛好是太平洋戰爭最激烈的時期,鐵路運輸受到嚴重影響,原本跑海岸線的短程汽油車,因汽油配給而停駛,只能搭一天沒幾班的中長程列車。

  每天一早,他必須趕清水6點半左右發的火車,先搭到彰化再轉往台中。偏偏清水站遠離了街心,雖然有輕便車可串聯,但車伕年紀大,推車慢吞吞,加上火車班次少,錯過就麻煩。因此出門時,只要一聽到蒸汽火車在北邊甲南站那頭高亢的汽笛聲,便卯足全力,死命地狂奔。

  班車常誤點,加以銜接等候,如此輾轉而行,全程最快也得1小時40分,慢甚則耗費2小時。但這不打緊,若行車途中遇到空襲,聽到「水螺」聲響,火車會緊急停車,乘客得疏散到車外找地方躲避。唸個書彷彿遠征戰場,備極辛苦。

  日本戰敗後到國民政府接收的這段空窗期,台灣鐵路幾乎陷入半癱瘓狀態。枕木腐朽,鐵軌斷裂,導致列車經常「跌落馬」(出軌),加上車廂損毀,日籍技師遣返,物資短缺,維修不易,誤點遂成了家常便飯。用「類統計」術語來描述,誤點的「容忍區間」可以很長很長,或講白一點,只要比表訂時刻慢個30分鐘以內都算「準點」。不過,如此寬鬆的「準點」天數,據說一年不超過10天。

  彰化是山海線鐵道分歧點,在這裡轉車的人相當多,特別是國民政府大舉遷台初期,車廂總是擠滿了人。擠不上去的,只能憑十八般武藝,跟著大家像「逃難」似地攀登在最前端的火車頭。

  哇!第一次聽到父親是「掛」著火車頭去上學,心中不免開始揣度揣度他雙眼下的「廣角鏡頭」會是怎樣的視野?是伴隨音符譜出節奏感的「兩條平行線」違背「幾何學」定理在遠方交會?還是兩側「等距排列」的木製電線桿像小學算術「植樹問題」裡「每隔多少公尺」立一支?抑或大肚溪上由許多正反「三角形」組成的花樑橋一如「傅立葉曲線」充滿力與美地擺呀擺?

  顯然都不是!「心臟要夠強,蒸汽怒吼嚇破膽;雙手要抓牢,摔出車外命沒了;眼睛要緊閉,黑煙落塵沾滿身;嘴巴別張開,吃盡煤渣規腹火。」父親那台相機拍的是「生理」與「心理」的風景,與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其實,火車頭掛滿人,在那年代見怪不怪,但卻是極危險的事,因而他也有過跟著一群「累犯」被鐵路警察斥喝趕「下車」的不快經驗。

  「有樣看樣,無樣家己想」,有一陣子,他學聰明了,算準時間,提早在追分下,然後徒步到2公里外的王田(今成功站),剛好可與原本那班從彰化開往台中的列車來個「無縫接軌」。由於王田是小站,完全不必擔心被鐵路警察趕下車,甚至「頭等掛位」在前一站就被強力清空了,因而若擠不上車,也還有足以「容身之地」。當年火車開得慢,除了鐵軌標準較差外,另一原因可能也是要顧及「掛客」們的安全吧!

  父親後來當了海岸線通勤生的隊長。隊長最主要任務就是抵台中站後,跑去站長室幫大家索取誤點證明單。單子幾乎天天開,成了「遲到合理」的護身符,唯獨幾次,火車居然奇蹟似地「準點」抵達,害這群通勤生不知所措,因為大家都遲到慣了,不想趕著參加朝會升旗,於是父親多了一項特殊任務,拜託站長「循例」開單,大夥再跑到台中公園自辦「戶外教學」。

  上學趕火車像赴「戰場」,放學趕火車相對從容些,像是去「遊樂場」。放學後,父親會利用在彰化轉車的空檔到市區蹓躂,吃碗肉圓或貓鼠麵,或到非常疼愛他,家住後站的姑婆家做客,拿完零用錢後再返回清水。

  週末只上半天課,時間就更充裕了。他會長期觀察彰化站的列車運行,然後偷偷溜進一列走海岸線的北上貨車回家,大膽地當起了守車員。至於清水停不停,那得賭一賭,不停,就過站在甲南或大甲下車再折返。但也碰過清水沒停,卻因列車爬不上北邊的清水陡坡,趁著它像蝸牛般吃力地緩緩蠕動之際一躍而下,猶如美國西部特技片,既緊張又刺激。

  跟著火車「追趕跑跳碰」,這些都是父親年少時通勤的日常。聊起這段「煙塵」往事,他猶能跟我這個鐵道迷兒子侃侃道來,言談間,似也牽引出老人家思緒中一抹永遠回不去的鄉愁啊!

1950年台中一中海岸線火車通勤生

父親1944年到1951年間的火車通勤地圖(中研院GIS專題中心) 

戰後的國民政府為了要消滅日本政權所帶來的文化影響,於1947年將台中公園改名為「中山公園」

湖心亭早年便是台中公園的景觀地標

掛在火車頭的功夫了得,爬樹實在不算什麼

台中公園內的「大墩」小丘

台中公園內的木橋

火車偶爾會準點抵達,但為了逃避學校朝會,父親(右一)與同學們溜到台中公園打發時間

父親(第二排右一)與同學於台中公園

父親(坐者)與同學於台中公園

縱貫鐵路時刻表(大正14年,1925年)

縱貫鐵路時刻表(昭和19年,1944年)

山線與海岸線坡度比較圖,其中甲南站附近為海岸線最高點

日本畫家石川欽一郎於1916年在台北車站搭往基隆的火車,準備離開台灣(取自《台灣回憶探險團》)

1921年停靠縱貫線新竹站的木造客車(取自《台中市珍貴古老照片專輯第三集》)

作家賴和(執旗者)等人於1924年從彰化乘火車前往台中參加無力者大會(取自《台中市珍貴古老照片專輯第二集》)

1930年縱貫線急行列車(台灣鐵道旅行案內)

1934年縱貫線急行列車(台灣鐵道旅行案內)

1935年急行列車文宣照片(台灣鐵道旅行案內)

1935年縱貫線木造客車(台灣鐵道旅行案內)

1940年縱貫線上的木造客車(THE レイル rail No.23)

台中州盛產的香蕉裝載於火車後,運往基隆港再輸到日本(取自國家圖書館《台灣記憶》)

1935年購入之木造行李車(鐵道部)

1951年縱貫線大型機車通車典禮時的混合列車(中央社)

1951年國軍克難英雄專車抵達台北車站(中央社)

1952年農民代表搭木造客車抵台北準備慶祝農民節(中央社)

1954年第二批留韓反共義士抵台時所搭的木造客車(中央社)

1964年縱貫線上的木造客車通過山崎陸橋

1933年的縱貫線大肚溪鐵橋,山海線各自一條(取自台大圖書館《台灣舊照片資料庫》)

1959年八七水災後之大肚溪鐵橋搶修情況(取自文化部《國家文化資料庫》)

1935年清水火車站站務人員與站長於新年的紀念合影。該木造站房在同年4月毀於中部大地震(牛罵頭文化協進會)

1923年彰化小學生於彰化停車場(即今彰化火車站)恭迎日本裕仁太子(取自文化部《國家文化資料庫》)

日本時代的台中火車站,此時尚未增建右翼站體(取自《台中市珍貴古老照片專輯第四集》)

戰後時期的1950年,台中火車站增建了右翼站體(取自《台中市珍貴古老照片專輯第二集》)

1956年的台中火車站前景觀(取自《形神化境-余如季見證台中一甲子》)




【本文曾刊載於2020-09-08/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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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piration

  透過口述,終於讓我見識到父親豐富的火車通勤閱歷。這段「煙塵」往事穿越了不同時空,1944年到1951年,從日本軍國主義末期到國民政府接收初期,從砲火隆隆的動蕩不安到改朝換代的百廢待興這一切發生在他身邊的通勤故事,正也是台灣鐵路發展史最艱困的縮影。

  二戰期間,盟軍飛機總是不時地從頭頂掠過,恫嚇著父親年少時的日常生活。家家戶戶都有防空洞,鎮日躲空襲,但警報器卻總是慢半拍地在機槍掃射後才響起,如此驚恐度日,還能幸運存活,不是生在承平時期的我所可以想像的。

  也因此,在那樣的環境下,父親通勤時所遺留的史料,包括老照片、時刻表、通勤月票等,大多付之闕如;我只能藉由他的口述,再透過畫筆,勉強勾勒出他當年「掛」著火車頭去上學的情境。

  為了呈現父親通勤時所經歷的景物樣貌,許多老照片都是從網路取得,儘量搜集到1910-50年代類似背景的資料,像是那幾張日本大正與昭和時期的列車時刻表,可約略一窺列車運行所須時間,如清水到彰化大概要50分至1小時,彰化到台中也要40分左右。要強調的是,戰爭時期的時刻表多半僅供參考,列車常因臨時出狀況而停駛或變更時間(路線或車輛被炸)。此外,據地方父執輩稱,海岸線也曾一度駛過汽油車,主要是〈竹南=彰化〉與〈大甲=台中(經成追線)〉,但班次很少,且非常態行駛,時刻表也未必列出。

  另外幾張是鐵道迷會比較感興趣的木造車廂。日本時代的台鐵車廂,僅在1935年為了台灣博覽會有引進32000型鋼體客車外,餘均為木造。木造車廂談不上舒適度,座椅硬梆梆,地板響嘎嘎,車窗會卡卡,走道也窄窄,但大家都習以為常,那是個只求「有」而不敢奢求「好」的年代。

  熟悉台灣鐵道分佈圖的朋友可能會疑惑,從清水到台中為何還要在彰化轉車,難道沒有走成追線的列車嗎(不經彰化,直接由追分經王田、烏日往台中)?事實上是有,但班次太少,且時間不當。另清水火車站離市區太遠,一般鄉親要到台中,多半是搭公路局或豐原客運。而火車學生定期票僅為普通票價的十分之一,相當低廉,這也難怪,清水站的客源只剩下一群窮學生。

  內文也帶到王田站(今成功站),可別小看這個站,它曾經在山線鐵道中斷時扮演過重要的角色,附上1959年八七水災時的一則新聞供參。

  由於山線坡度太大,影響長途列車運行,因而有鋪設海岸線之議。最後補述日治時期海岸線開通後,曾引發台中市民不滿的事件。1922年海岸線剛通車時,原本經台中站的山線列車多改走海線,雖然台中有接駁追分的車(走成追線),使得追分站成為當時山海線很重要的轉運站,但還是引發台中市民的不滿,甚而出現抗議活動,以下幾則剪報《台灣日日新報,1922年》道出了耐人尋味的山海線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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