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火車「追趕跑跳碰」,這些都是父親年少時通勤的日常。言談間,似也牽引出老人家思緒中一抹永遠回不去的鄉愁啊!
我不禁懷疑,火車是不是很早就進入了父親的「染色體」,成為「遺傳基因」之一。
父親是日本時代出生的台中清水人,從小便好學,但那個年代,多數人唸完國民學校後就回家吃自己了,想繼續升學並非易事,得跋涉到台中或彰化等大城才有得唸。
他讀清水公學校(今清水國小)時,學校操場後方剛好有條鐵路,每每看到火車經過,便對那群能搭火車進城唸書的大哥哥們心生憧憬。好在老天爺沒辜負他的努力,1944年以公學校第一名畢業,如願考上了台中一中,自始當了六年半的火車通勤族。
不過要當個火車通勤族,得冒著生命危險。考上那年,剛好是太平洋戰爭最激烈的時期,鐵路運輸受到嚴重影響,原本跑海岸線的短程汽油車,因汽油配給而停駛,只能搭一天沒幾班的中長程列車。
每天一早,他必須趕清水6點半左右發的火車,先搭到彰化再轉往台中。偏偏清水站遠離了街心,雖然有輕便車可串聯,但車伕年紀大,推車慢吞吞,加上火車班次少,錯過就麻煩。因此出門時,只要一聽到蒸汽火車在北邊甲南站那頭高亢的汽笛聲,便卯足全力,死命地狂奔。
班車常誤點,加以銜接等候,如此輾轉而行,全程最快也得1小時40分,慢甚則耗費2小時。但這不打緊,若行車途中遇到空襲,聽到「水螺」聲響,火車會緊急停車,乘客得疏散到車外找地方躲避。唸個書彷彿遠征戰場,備極辛苦。
日本戰敗後到國民政府接收的這段空窗期,台灣鐵路幾乎陷入半癱瘓狀態。枕木腐朽,鐵軌斷裂,導致列車經常「跌落馬」(出軌),加上車廂損毀,日籍技師遣返,物資短缺,維修不易,誤點遂成了家常便飯。用「類統計」術語來描述,誤點的「容忍區間」可以很長很長,或講白一點,只要比表訂時刻慢個30分鐘以內都算「準點」。不過,如此寬鬆的「準點」天數,據說一年不超過10天。
彰化是山海線鐵道分歧點,在這裡轉車的人相當多,特別是國民政府大舉遷台初期,車廂總是擠滿了人。擠不上去的,只能憑十八般武藝,跟著大家像「逃難」似地攀登在最前端的火車頭。
哇!第一次聽到父親是「掛」著火車頭去上學,心中不免開始揣度,揣度他雙眼下的「廣角鏡頭」會是怎樣的視野?是伴隨音符譜出節奏感的「兩條平行線」違背「幾何學」定理在遠方交會?還是兩側「等距排列」的木製電線桿像小學算術「植樹問題」裡「每隔多少公尺」立一支?抑或大肚溪上由許多正反「三角形」組成的花樑橋一如「傅立葉曲線」充滿力與美地擺呀擺?
顯然都不是!「心臟要夠強,蒸汽怒吼嚇破膽;雙手要抓牢,摔出車外命沒了;眼睛要緊閉,黑煙落塵沾滿身;嘴巴別張開,吃盡煤渣規腹火。」父親那台相機拍的是「生理」與「心理」的風景,與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其實,火車頭掛滿人,在那年代見怪不怪,但卻是極危險的事,因而他也有過跟著一群「累犯」被鐵路警察斥喝趕「下車」的不快經驗。
「有樣看樣,無樣家己想」,有一陣子,他學聰明了,算準時間,提早在追分下,然後徒步到2公里外的王田(今成功站),剛好可與原本那班從彰化開往台中的列車來個「無縫接軌」。由於王田是小站,完全不必擔心被鐵路警察趕下車,甚至「頭等掛位」在前一站就被強力清空了,因而若擠不上車,也還有足以「容身之地」。當年火車開得慢,除了鐵軌標準較差外,另一原因可能也是要顧及「掛客」們的安全吧!
父親後來當了海岸線通勤生的隊長。隊長最主要任務就是抵台中站後,跑去站長室幫大家索取誤點證明單。單子幾乎天天開,成了「遲到合理」的護身符,唯獨幾次,火車居然奇蹟似地「準點」抵達,害這群通勤生不知所措,因為大家都遲到慣了,不想趕著參加朝會升旗,於是父親多了一項特殊任務,拜託站長「循例」開單,大夥再跑到台中公園自辦「戶外教學」。
上學趕火車像赴「戰場」,放學趕火車相對從容些,像是去「遊樂場」。放學後,父親會利用在彰化轉車的空檔到市區蹓躂,吃碗肉圓或貓鼠麵,或到非常疼愛他,家住後站的姑婆家做客,拿完零用錢後再返回清水。
週末只上半天課,時間就更充裕了。他會長期觀察彰化站的列車運行,然後偷偷溜進一列走海岸線的北上貨車回家,大膽地當起了守車員。至於清水停不停,那得賭一賭,不停,就過站在甲南或大甲下車再折返。但也碰過清水沒停,卻因列車爬不上北邊的清水陡坡,趁著它像蝸牛般吃力地緩緩蠕動之際一躍而下,猶如美國西部特技片,既緊張又刺激。
跟著火車「追趕跑跳碰」,這些都是父親年少時通勤的日常。聊起這段「煙塵」往事,他猶能跟我這個鐵道迷兒子侃侃道來,言談間,似也牽引出老人家思緒中一抹永遠回不去的鄉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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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台中一中海岸線火車通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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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944年到1951年間的火車通勤地圖(中研院GIS專題中心) |

【本文曾刊載於2020-09-08/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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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piration
透過口述,終於讓我見識到父親豐富的火車通勤閱歷。這段「煙塵」往事穿越了不同時空,從1944年到1951年,從日本軍國主義末期到國民政府接收初期,從砲火隆隆的動蕩不安到改朝換代的百廢待興。這一切發生在他身邊的通勤故事,正也是台灣鐵路發展史最艱困的縮影。
二戰期間,盟軍飛機總是不時地從頭頂掠過,恫嚇著父親年少時的日常生活。家家戶戶都有防空洞,鎮日躲空襲,但警報器卻總是慢半拍地在機槍掃射後才響起,如此驚恐度日,還能幸運存活,不是生在承平時期的我所可以想像的。
也因此,在那樣的環境下,父親通勤時所遺留的史料,包括老照片、時刻表、通勤月票等,大多付之闕如;我只能藉由他的口述,再透過畫筆,勉強勾勒出他當年「掛」著火車頭去上學的情境。
為了呈現父親通勤時所經歷的景物樣貌,許多老照片都是從網路取得,儘量搜集到1910-50年代類似背景的資料,像是那幾張日本大正與昭和時期的列車時刻表,可約略一窺列車運行所須時間,如清水到彰化大概要50分至1小時,彰化到台中也要40分左右。要強調的是,戰爭時期的時刻表多半僅供參考,列車常因臨時出狀況而停駛或變更時間(路線或車輛被炸)。此外,據地方父執輩稱,海岸線也曾一度駛過汽油車,主要是〈竹南=彰化〉與〈大甲=台中(經成追線)〉,但班次很少,且非常態行駛,時刻表也未必列出。
另外幾張是鐵道迷會比較感興趣的木造車廂。日本時代的台鐵車廂,僅在1935年為了台灣博覽會有引進32000型鋼體客車外,餘均為木造。木造車廂談不上舒適度,座椅硬梆梆,地板響嘎嘎,車窗會卡卡,走道也窄窄,但大家都習以為常,那是個只求「有」而不敢奢求「好」的年代。
熟悉台灣鐵道分佈圖的朋友可能會疑惑,從清水到台中為何還要在彰化轉車,難道沒有走成追線的列車嗎(不經彰化,直接由追分經王田、烏日往台中)?事實上是有,但班次太少,且時間不當。另清水火車站離市區太遠,一般鄉親要到台中,多半是搭公路局或豐原客運。而火車學生定期票僅為普通票價的十分之一,相當低廉,這也難怪,清水站的客源只剩下一群窮學生。
內文也帶到王田站(今成功站),可別小看這個站,它曾經在山線鐵道中斷時扮演過重要的角色,附上1959年八七水災時的一則新聞供參。
由於山線坡度太大,影響長途列車運行,因而有鋪設海岸線之議。最後補述日治時期海岸線開通後,曾引發台中市民不滿的事件。1922年海岸線剛通車時,原本經台中站的山線列車多改走海線,雖然台中有接駁追分的車(走成追線),使得追分站成為當時山海線很重要的轉運站,但還是引發台中市民的不滿,甚而出現抗議活動,以下幾則剪報《台灣日日新報,1922年》道出了耐人尋味的山海線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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