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於日本時代的台中州大甲郡清水街,從清水幼稚園、清水公學校(今清水國小)到台中一中,都不曾離開家鄉,直到他考進了師範學院數學系(今台灣師範大學),才遷居台北,立志當個「北漂族老師」。
阿祖知道阿爸要去台北唸數學,百思不解。老人家覺得數學唸完出來,也只能打打算盤,沒什麼用,希望他能改唸文學。
曾聽父親説:「以前家裡開布莊,歡送志願兵從軍時,都要用白布做旗幟,因此白布賣得特別好。おじいさん(歐吉桑,阿公)也會拿起大毛筆,親自在白布上揮毫,寫上幾句歡送詞,沒唸什麼書,字卻寫得特別好。」
我猜,或許是這緣故吧,阿祖覺得寫毛筆比打算盤風光,所以希望父親能當個「文藝男」,不要當「理工男」。
其實,父親3歲時即喪父(亡於1935年中部大地震),因而深受阿祖疼愛。他北上唸書,阿祖要給他零用錢當生活費,但父親考上師範後,才知道唸書的錢全部公費出,每個月還有生活津貼可以領,所以就婉拒那筆零用金了,真是敦厚又老實。
父親畢業後在台北成家立業,成為一位高中數學老師。他一生奉獻教育界36個年頭,最初在台北市立大同中學執鞭,之後轉任北一女33年。以當年時空背景,台灣人要當老師並不容易,薪水也微薄,但他一生省吃儉用,四處打拼,或兼家教、或替教授刻鋼板、或替教科書寫勘誤、或替出版商寫題解、或在師大夜間部兼課、或在館前路補習班打滾……最後靠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片天。
民國73年獲頒師鐸獎,是北一女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老師。教過的學生中,更不乏母女對或姊妹檔,退休多年後,仍常來家中探望,融洽如家人。飲水思源懷師恩,這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師生情誼,是他最感榮幸與欣慰的。
前些時日整理父親遺物,發現一張舊照,由街景與店招研判,大抵就在今台北中山北路老爺酒店前。
父親是我一生學習的楷模,打從內心,對他充滿崇拜與敬愛。他是慈父,也是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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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唸清水公學校(今清水國小,1939-194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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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州立台中一中(1945-19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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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立台中一中高中部(1948-19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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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同學出遊留影 |
阿爸難得與阿祖合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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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進了師範學院數學系(今台灣師範大學,1951-19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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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範學院圖書館 |
大學同學日後都是數學精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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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個都是帥哥,感情很好 |
數學系畢業,全系師生大合照(19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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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大畢業後立志當個「北漂族老師」 |
任教台北市立大同中學高中部(1955-1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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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中學教室殘破不堪,外牆都已剝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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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講台前的課桌椅也聊備一格,有桌腳沒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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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學生爬觀音山 |
1958年起任教北一女,當年第一學期授課任務單 |
1960年授課任務單,第二項「道中」是指要到蘆洲的「道南中學」兼課。道南是一所專收僑生的中學,第二任校長由江學珠兼任。原址後來歷經「僑大先修班」、「台北藝術學院」使用,今成為「國立空中大學」校本部 |
早年的高中幾何課程「四分五裂」,高一教「平面幾何」,高三教「解析幾何」 |
高二教「立體幾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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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班師生合影,第一排中間為江學珠校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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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帶學生到高雄畢旅,學生在照片背面寫下:老師還在等誰呢?我們都已上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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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一景(19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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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一景(19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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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一景(1973) |
上課一景(19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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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一景(19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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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可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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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女校園,後方為青年文化活動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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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後門課桌上擺了一台8mm放映機,父親替學生在運動會拍下影片,拿去學校放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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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女校園,後方為至善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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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旁,後方為科學館(19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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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園留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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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班很優秀,大專聯考一口氣出了乙丁組兩位狀元(1983年高三和) |
帶學生到溪頭旅行(1982年高三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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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退休,同仁替他辦了一場歡送會(1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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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1984年獲頒師鐸獎 |
北一女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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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報載師鐸獎新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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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早年在台北中山北路留下的珍貴身影 |
父親唸大學時,便「半工半讀」替《開明幾何》寫過習題解答 |
題解源自更早的版本,1956年後演變成《開明幾何講義》 |
講義內容一瞥 |
Inspiration
本文撰寫動機,緣起於日前找到一張父親年輕時,盛裝出現在台北市中山北路的舊照。我曾於2019年在部落格發表過一篇《追憶復興橋與開明書店》(點入該連結可閱覽全文),述及了父親與「開明書店」結緣的故事。開明就位在中山北路上,依此地緣關係,舊照與書店於焉有了真情對話。
在那篇文章裡,提到父親曾替開明改寫過一本《高中立體幾何》。2023年整理他的遺物時,赫然找到那份改編契約,雖僅薄薄四頁,沒想到保存至今,仍完好如初,可見他有多珍惜與開明的緣份。父親生前有跟我聊過他改編教科書的事,可惜年代久遠,書早已散佚,如今找到這份文件,看到他與劉甫琹經理的親筆手簽,內心有難以言喻的感動。 為何會改編這本教科書呢?以下容我娓娓道述。
若依往例,北一女新進老師多得從初中部、夜間部,甚或新店分部開始一步一步教起,風評不錯後才有機會教高中部。父親深受當時江學珠校長的器重,第一年便直接給他排高中部的課。
1961年,父親被排教公、誠兩班,而且是從高一開始一路帶到高三。公誠是北一女傳統的理組班,數學底子超強,據說這兩班是當年為因應即將自美國引進的高中數學新教材SMSG (School Math Study Group)所特別設立的「實驗班」。
戰後初期的高中數學教科書都是單科成冊,如三角、代數、幾何,且多沿襲大陸學者編寫或翻譯的教材。在本文照片中,有4張民國50~52學年學校發給父親的「任務單」,上頭載明了授課內容,其中高一教「平面幾何」,高二教「立體幾何」,高三教「解析幾何」(引用座標與方程式觀念來解題)。
奇怪的是,早年大學聯考數學科幾何學完全不考「立體」,且文組只考「平面」,理組只考「解析」。在那個「升學領導教學」的年代,高中幾何課程可謂「四分五裂」,許多學校乾脆不教「立體」。
直到1964年教育部頒布新的「教學大綱」,所謂的「新數學」才將所有幾何納入(三年後聯考也跟進配合),而公誠實驗班卻已「超前部署」,全部都教。雖然當時的「立體幾何」聯考仍不考,但父親回憶說:「同學求知慾很強,非常認真學習,我不能馬虎。」
當時採用的教科書是「開明本」(1965年後才出現「東華本」),而父親在教高二「立體幾何」時,發覺教科書寫得過於艱澀,有多處可改進的地方,於是在備課同時,也一併將增刪修補之處寫入課本內。
到了學期結束,他立刻拜訪開明劉經理,當面提出多項建議與看法。劉經理聽完父親陳述後,向他說:「現在都放寒假了,我從沒見過這麼認真的老師,而且是年輕老師,這樣吧,與其一頁一頁修,不如全書改編,您覺得呢?」於是,父親簽下了這份契約。
改編作業相當順暢,因為父親早已寫在原本的教科書裡了。付印前,他還請公班的一位學生來協助校稿。這位學生數學資賦優異,是父親相當稱許的得意門生,她叫陳錦春,這名字大家或許陌生,但如果換另一種說法,您大概就清楚了;她有個家喻戶曉的姊姊,名叫瓊瑤。
哇~~別懷疑,這不是小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那份被埋了一甲子的「時空膠囊」。如此珍貴「史料」,值得記上一筆。
1964高三公班畢業合照,第一排為授課師長,左一為家父,左六為江學珠校長,第二排左二為陳錦春 |
雖然父親大半人生奉獻給北一女,不過他師大畢業後,曾與台北市立大同中學有過短暫結緣。由於戰後初期,本省人才寥落,合格師資青黃不接,所以1955年,他唸大四那年,利用課餘先到大同初中部執鞭;隔年大五接續在大同高中部實習,同時也兼代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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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中學升旗台前留影(1956) |
早年的大同中學並不在今天大同高中長春路現址,而是位於新生南路二段(今金華國中)。從內文兩張舊照中,可看到物力維艱、百廢俱興的年代;時代標語不能少,國父遺像左邊是「同志仍須努力」,右邊大家閉著眼睛也猜得到。門口上方則出現了「法古」兩字,那應是「法古今完人」,面對面必然就是「養天地正氣」。至於教室本身,殘破不堪,外牆都已剝落,竹編、木板、泥磚明顯裸露;天花板的吊燈,沒有了燈泡,看起來搖搖欲墜,連講台前的課桌椅也聊備一格。
對了,在本文中,有略提父親曾在補習班兼課的事。據他説,1958年剛進北一女不久,建國補習班便派了一位「星探」來學校「挖角」,也不知是從何「管道」找到他的,慫恿老爸去兼個課。年輕又剛出道的父親,為了日後「尿布奶粉錢」,便欣然同意。我問他:「補習班不是標榜『保證錄取』嗎?那您教的內容有沒有特別不一樣?」他說:「補習班的『保證』都是噱頭啦,我教的東西都跟學校一樣,同樣教材再教一次,別人聽懂你不懂,那我也沒辦法,要去考試的人是學生又不是老師,我只是盡其所能地教。」
父親在建國教了7、8年,後來「醒悟」,決定離職,原因是他覺得辛苦付出,錢都被補習班老闆賺走,心有不甘,最後索性自己出來開家教班。
他曾提到一樁趣事,當年都是騎單車從和平東路師大趕到徐州路官邸,有一次,他汗流浹背,一進房,不曉得是二公子還是三公子,突然冒出一句:「老師,你好臭啊!」弟弟旋即被哥哥高成器訓斥:「不要亂講話,怎麼可以對老師沒禮貌。」哈哈,原來老爸年輕時就很有男人味了。
2015年夏,利用替大兒子入伍餞行的機會,全家到市長官邸聚餐,也順便讓父親重溫舊夢,回味當年往事。
文中也有提到他在師大夜間部兼任講師的事。當年為了大量培育師資,師大成立了全國首創的夜間部,父親「躬逢其盛」,畢業後受聘回母系兼課。他從1958教到1961年,授代數學。由於上課同學程度不甚頂高,白天又多是「上班族」,故不敢要求太嚴,加上年紀與他相仿,甚至更大,父親笑說,教起來會有些羞澀不好意思。
幾年前看到一則新聞,說北一女學生抱怨學校辦的畢業旅行,3天2夜要價6450元,行程規劃卻很差,質疑不值得,引發各界討論。
這則新聞讓我想起父親曾跟我聊過一些關於畢旅的小故事。
父親孩提時在清水唸小學,他說以前學校辦畢業旅行都是搭船到日本玩。
「哦,那不算『出國』,當時『日本』算國內!」
「那好玩嗎?」我繼續追問。
「很可惜,我畢業那年剛好碰到太平洋戰爭,學校取消了,我們都很失望。」
言談間,我感受到父親內心仍存有複雜的歷史情結。
父親後來唸師大,全班才10位同學,大多來自中南部,分散新竹、台中、彰化、高雄、屏東,於是大學畢業旅行,大家就安排到每個同學的家鄉玩,到了誰家「地盤」,就由那位同學當「地陪」。以前交通不便,要出個遠門並不容易,想必那趟畢業旅行雖克難卻滿載濃濃的溫馨味。
內文有一張舊照,是1960年代初期,父親帶領學生到南部畢業旅行,於高雄站月台留下的身影。這張是學生從車上「偷拍」的,學生在照片背面寫下這樣一段話:「車子要開了,老師還在等誰呢?我們都已上車了。」
曾聽父親說,他不希望北一女學生只是個會啃書的書呆子,所以帶學生出遊是件開心的事,但他也坦言壓力不小,母雞帶小雞出遊,最後要讓每隻小雞都能平安回到家,才能鬆口氣,母雞角色不好扮演啊!
他也曾就近帶學生到中正紀念堂「開班會」。據悉父親擔任導師的那幾年,每週班會時間,就會把學生從教室拉到戶外「開闊心胸」,不是去中正紀念堂就是去植物園(同學比較喜歡後者,離建中近),腳程來回兼休息,也差不多50分鐘一節課。
但如此浩浩蕩蕩一票人走出校門,不免引人側目,當時其他老師還沒人敢這樣做,唯有父親,他想「活化」這種制式的班會框架,雖不是畢業旅行,卻也羨煞其他班級的同學了。
話說「30重聚」,那是北一女極具傳統的大型活動,已行之多年。2022年,父親的學生寄來一本書,那是北一女80級校友(1991年畢)為了「30重聚」而編的紀念書。
可能是末代的關係,師生感情非常好,畢業多年後,學生仍不忘恩師情,2015與2017年兩度到寒舍來探望父親,原本2021年要再來,因疫情延燒,萬不得已被我婉拒了。
父親晚年體力變得很差,慢性病纏身,視力也因黃斑部病變一眼失明,無法看清這本書的精彩內容,我必須唸幾段文字給他聽,幫他在腦海中勾勒「畫面」,找回「記憶」。
真抱歉,雜七雜八補述了一堆,沒辦法,我這輩子留下的人生印記中,父親總是佔有重要地位。發表這篇文章的同時,剛好也是父親蒙主恩召三週年。三年了,好快,這段日子,或許是常在臉書po一些緬懷文,抒發對父親的思念,所以感覺老爸的身影沒有走,一直都在我心中。感謝主,能有這樣的福份當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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